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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在明亮的冬夜美文
沈天鴻四十多歲,身材矮墩墩的,是一個老地質(zhì)隊員。他皮膚黝黑,發(fā)茬粗硬,在野外經(jīng)常穿一身顯得大一號的迷彩服當(dāng)工作服。這么一個長相平凡的人,隨便甩在哪個地方,別人一定認(rèn)為他就是外出打工的農(nóng)民。不過他笑著說,他是到山里來打工的城里人。他工作認(rèn)真,容易在“小”問題上較真,對那些希望凡事“過得去就行”的人來說,有點不理解,也不喜歡他。比如最近,在他所在的岔河煤炭勘查區(qū),他就為了一件“小事”和鉆探機長向飛吵了一架。
兩天前,他去向飛的鉆探機場編錄巖心,特別問了一下當(dāng)班班長水文班報表記錄情況,不想到班長卻說,“班報表被向機長拿去了!彼宦牼陀行,便語氣生硬地道,“把班報表拿回家去?——哪每一回次水文變化怎么記?難道憑想像,亂填呵?”班長一聽,就愣住了,他大約也沒想到沈工會這么“較真”,就木著臉不說話。所謂水文記錄,就是鉆機在起鉆前和起鉆后,鉆孔水位變化值,通過變化值,了解泥漿使用量變化情況,從而推斷孔內(nèi)巖石破碎或完整狀況,作為今后煤礦開采條件的分析依據(jù)。見班長不說話,沈天鴻更來氣了,就大聲吼了一句,“打你們向機長電話,叫他趕快來機場一趟!”然后,氣哼哼地去編錄擺在地上巖心箱里的巖心去了。
現(xiàn)在已是冬天,天氣陰冷陰冷的,衰草枯黃的山坡很寂靜,轟隆隆的鉆機發(fā)動機聲就顯得分外刺耳。鉆機外側(cè)兩米多高的坎下就是岔河。河水淺淺的,在鉆機的轟鳴聲中,靜悄悄地流淌著。這時已近中午,該是機場上的工人們快吃午飯的時候了。大約過了不到半小時,遠(yuǎn)處急匆匆走來一個人,只見他鐵青著臉,埋著頭,手里拿著一疊紙。來人正是向飛。向飛三十來歲,中等身材,人長得墩實,皮膚白,這在打鉆的人中算是少見的。他打鉆年齡不長,聽說也不兩三年吧,今年剛當(dāng)上機長。這是他當(dāng)機長后打的第一個鉆孔。這是個深孔,設(shè)計孔深近700米,鉆進(jìn)到500多米后,坍孔事故不斷,搞得他很惱火。他帶的幾個人也都是年輕人,出了事故都是他親自上鉆處理。但他的經(jīng)驗也不是太多,——打鉆這個活是靠長期實踐,不斷總結(jié)經(jīng)驗,才能成為一個鉆探“高手”,顯然,他算不了“高手”——處理事故不順利的時候不少,所以,到機場編錄時,沈天鴻經(jīng)常見他苦著一張臉,一張白皙俊美的臉經(jīng)常被自己扭成一砣“苦瓜”樣。不一會,向飛就走到了正蹲在地上專心編錄的沈天鴻面前。
“拿去!我不記錄了!哪樣卵賕水文表喲,在別個工地從沒聽說過;就你這里要求多!”隨著,“嘩”的一聲,一疊白花花的記錄紙砸落在沈天鴻正在編錄的巖心箱上。
向飛的聲音像一患炸雷,在沈天鴻頭頂響起,嚇了他一跳!班搿钡卣酒饋,先是怔怔地看他一眼,見他鐵青著臉,一幅“死豬不怕開水燙”的無賴架勢,一雙怒氣沖沖的眼睛死死盯住沈天鴻。見到這雙刺目的眼光,不知何故,沈天鴻馬上感覺是自己哪一點做錯了,腦海像高速運行的電腦,迅速把自己來到機場的所作所為過濾了一遍。“沒有呵,沒有哪一點錯了呵,這是老早就交待過的,每一個鉆進(jìn)回次都要做好記錄,而且怎樣計算消耗量,連公式都告訴過的呀……他不做,難道是我的要求錯了嗎?”想到這里,他感到氣憤,同時感到委屈,他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頸。他道,“向機長,你干什么?你生哪個氣?”
“我不生哪個氣,我不做嘍!隨你告到哪里?”向飛蠻橫地說。
“記個水文表有哪樣難的呢?不就是上下鉆測量一下水位么?——你只關(guān)注進(jìn)尺!但我們花這么多錢卻收不到地質(zhì)資料,拿這個孔來干什么?!”說到這里,沈天鴻的語氣也變得大起來。
“我不管,搞不懂!……記不記水文是你們的事!毕蝻w似乎覺得理虧,語氣稍稍弱了一些。
“好嘛……”沈天鴻弓起腰揀起散落巖心箱上的水文班報表格,記得這些表格還是他在項目部為機場復(fù)印的。揀完表格,把表格夾在隨身帶的圖夾里,他心里感到堵得慌,但巖心還沒有編錄完,還得繼續(xù)。他直了直身,努力擠出一絲笑來,伸手在怒氣未消的向飛肩上輕輕拍了拍,道,“不要生氣,生哪樣氣呢,都是在工作……再說嘛!闭f完,就又蹲下來把剩下的巖心編錄完。編錄完巖心,見向飛和班長正在機臺上忙乎,就招呼也沒打,一個人悄悄地回了項目部。
這事情雖然過去兩天了,但落在他心上的陰影仍未散去。搞地質(zhì)工作的,背井離鄉(xiāng)、櫛風(fēng)沐雨,已經(jīng)夠辛苦的了,還要受這份“氣”,想著心里就憋得很;但他也在反省,這事情怎么會發(fā)生呢?是我“逼”得太急了嗎?他們同樣也是拋妻別子、餐風(fēng)露宿,不就是為了得點兒進(jìn)尺么?常說“地質(zhì)和鉆探是一對冤家”,看來一點也不錯。地質(zhì)編錄、水文編錄……這些工作必須要做的呀,再怎么說,向飛的機臺不能少這樣工作。他想著,就又坐在桌前,把空白水文表看了又看,每一欄內(nèi)容都過目了一遍,然后拿出筆,在一張空白表上填了起來。正在這時,手機響了,是大隊鉆探科科長吳好喜打來的。“老沈呀(實際上吳好喜年紀(jì)要長好幾歲),一個人在項目部耍二奶呀?……哈哈哈,小心抓你喲?煜聛砗染,我在向機長這里!薄芭叮瑓强崎L,……好久下來的呀?沒聽說呀!薄跋聛韼滋靽D,他這里不是老出事嗎?來幫他處理孔內(nèi)事故嘛!薄芭丁玫暮玫模野咽诸^的事整完,馬上下來!薄坝泻枚嗍伦霾煌陠?早點下來哈,下來打麻將,還差腳子呢!闭f著,就掛了電話。放下電話,想到要去見向飛,沈天鴻心里還有點難為情,當(dāng)時和向飛爭得面紅耳赤的場景又出現(xiàn)在了他的腦海里。最后,他還是暗暗下了決心,心里道,“管他喲!工作總是要干的。況且大隊鉆探科科長邀請,作為項目部地質(zhì)員,順便向他介紹項目上的工作也是應(yīng)該的呀。去,一定去,正好把手頭這份表格的填寫樣板帶下去……”想到這里,就又坐下來,把空白表剩下的欄目填完。岔河煤勘項目部本來有兩個人,這幾天負(fù)責(zé)人因為有事回隊部去了。
沈天鴻填完了一張空白表,并再次把泥漿消耗量計算公式寫在表格內(nèi),又仔細(xì)看了一遍,他想,“我要給向飛好好上一課,告訴他們做這件工作并不難;而且一點也不影響他們的鉆探進(jìn)尺,——收集地質(zhì)資料和鉆探進(jìn)尺之間總得互相兼顧嘛!
沈天鴻下到向飛機場駐地時,都已黃昏時分了。天氣依舊陰冷,村子里的人早早地都綣縮在家里,等著吃晚飯呢。
還未進(jìn)家門,老遠(yuǎn)就看到吳好喜站在門邊,身邊站著向飛。走近他們身邊,先和吳好喜寒喧一陣,就轉(zhuǎn)頭對向飛說,“向機長,這是水文班報表記錄格式,我填了一份,你們拿去參考一下,這并不難;我們理解你們鉆探上的心情;但你們也理解我們的工作嘛,我們就是收集地質(zhì)資料的嘛,——大家互相理解吧,好不?”說著就把手中的一摞表格遞給向飛。向飛淺淺地笑了笑,臉上紅樸樸的,好像剛跑完一段路一樣,接口道,“好的,我先看,看懂了,再教給他們!呗铮蚬,吳科長,屋里坐!闭f著,把他倆往屋子里引。屋子里光線有點暗,他倆找了根板凳坐了下來。滿屋里飄蕩著辣椒炒雞肉的香味。
晚飯吃到近午夜了,才結(jié)束。大家圍坐在鐵爐子周圍,一面烤火,一面吃飯喝酒,喝了不少酒,情緒都顯出興奮。雖然喝的酒就是當(dāng)?shù)剞r(nóng)民自家釀的苞谷酒,大家依然喝得熱火朝天。滿屋子飄蕩著辣乎乎的酒香。
頭略略有些發(fā)沉,帶著醉意的沈天鴻走出門來,忽然一縷冷風(fēng)襲來,頓時酒醒了一半。抬頭看,天上一輪明月正孤獨地掛在中空,瓦藍(lán)的夜空空曠無際,顯得無比遼遠(yuǎn)而寬闊;再低頭看,地里的蔥呀、蒜葉呀、玻菜呀什么的,白亮亮的,起先以為是月光的反光,仔細(xì)一看,竟是霜。哦,下霜了。不知怎么地,沈天鴻想到了遠(yuǎn)在家里的老婆來了。他想,這冬天的月色,月下的冷霜,這樣的景致,只有在偏遠(yuǎn)的鄉(xiāng)下才能得見呀!要是老婆在身邊多好,讓她也看看這樣美麗的景色,吸一陣這清朗純凈的山風(fēng),多好呵,多好……想著想著,眼里竟?jié)駶竦摹?/p>
他知道自己醉了。在這樣澄凈的月光下,萬賴俱寂的山野里,感到自己做了一回醉仙……